變革現場:來自紐約的街頭觀察|袁志君

主流社會在思考街頭問題時,尤其是政治人物,大多提出的政策都是「如何讓人消失在街頭」,但人真的一定要消失在街頭嗎?

志君緩緩拋出這個疑問,讓我快速地想起台北車站四周席地而坐的無家者。這是我鮮少切入的觀點,但卻是在紐約街頭第一線擔任志工的志君深刻的反思之一,令人驚艷不已。

5月中台灣瞬間進入疫情新局面,萬華即成為眾所矚目的區域,起初對於萬華成為焦點並沒有太多情緒起伏,並不是不關心疫情,而是作為長期設計議題的教育工作者,比起跟風向批評討論,更期望自己刻意拉遠距離,冷靜凝視這些局面,再為此統整出觀點。

然而WFH幾天,line訊息中突然傳來一位夥伴分享他的工作經驗,大致內容為「當大家可以選擇在家工作與否,但我們作為社工不能只照顧好自己,還要協助一群更弱勢的群體」,內容後附上作者林立青的文章。原本對於WFH的疲倦感突然都清醒了,看著文中一字一句描述萬華無家者的現況,政府關閉了公共場所、社區服務站,讓無家者連最基礎的「裝水」生理需求都無法滿足,內心突然好沮喪。後來反思自己的沮喪是來自於對於做議題的教育工作者,卻在疫情間少了行動,居然沒想到自己「還可以做什麼」。

過去在學校曾帶著學生與人生百味、夢想城鄉等夥伴交流,也實地帶著學生到北車參與寒士尾牙的送餐活動。曾經不理解無家者議題的我,也跟著學生重新認識的這個議題,不能說熟悉,但至少不會去脈絡化理解這個議題。當開口與街頭上的叔叔阿姨說話,恐懼消失,多的是擔心,在大冬夜的台北街頭這麼冷真的受得了嗎?

種種畫面浮現眼前,訊息後當下立即邀請一些教師夥伴自由加入捐贈物資,不能到現場,那至少作為橋樑與在地協力組織妥善溝通需求。我們將物資分配給人生百味與芒草心,他們分別服務不同區域,希望能讓物資均勻分配盡自己微薄之力。

而後不久,突然想到遠在紐約從事無家者社會工作的志君,隨即聯繫。會認識志君。是因為幾年前均一高中的政暉在難民擬真體驗活動中,邀請志君為講者,當時他分享的是在希臘Lesvos,最接近土耳其的小島,從事難民社會工作。沒想到幾年後他又飛到紐約,從事無家者工作。

志君所屬的單位是天主教工人運動組織(Catholic Worker, CW),位處曼哈頓東一街,專門為無家者與吸毒者提供服務。從2019年到2021年的現在,志君跨過了紐約的三個時期,疫情爆發前、疫情爆發、疫情後復甦。簡單訊息跟志君談了之後,隨即邀請他與這一年來無條件陪伴放伴走過創立到一週年的教育夥伴,一起來交流,我以重點式的摘記他完整的分享。

無家者成為顯而易見的街頭文化時,市長也不得不面對

志君先整理了近期紐約市長民主黨內初選選舉,候選人對於無家者議題的觀點。基本上民主黨黨內初選勝出的人,年底的市長選舉就極有可能是市長當選人,因此觀察民主黨參選人的政見格外重要。

紐約民主黨市長答辯會(資料整理:袁志君)
紐約民主黨市長答辯會(資料整理:袁志君)

有看到什麼共通點嗎?

無論是誰都想要提供無家者住宅,將無家者從「無屋簷」住所移入「有屋簷」住所,成為重要政策,好似只要把無家者移入住所,從街道上消失變不見,紐約就會乾淨,恢復原來的秩序。

不難想像這個觀點,做為一個想讓城市美麗的市長,如何移除街頭上的「污點」,直觀的想像就是「沒房子就給房子」,但無家者議題從來就不只是「有沒有房子」。類似的觀點可以從台北市長柯文哲2017年曾對於台北市無家者議題發表看法,也是直觀覺得,林口有選手村,安排無家者住在林口,需要醫療再以公車接駁即可。

社會邊緣的族群越擴越大,邊緣成為中心

但志君拋出的提問,卻讓我省思許久。

「當資本主義在紐約高度發展,我們已經不是思考是否接受遊民成為街頭文化的一部分,而是未來會越來越多人住在無屋簷的處所,這是一個漸進的過程,而不是是否接受」。

這與在台北街頭聽到的無家者故事不謀而合,只是這次志君的提問更貼近我們,這對自己的提問是,會不會哪一天自己也在街頭上?

社會學家蘇西耶·凡卡德希在《地下紐約》一書提到,全球化高度發展的紐約,從20世紀早期中產階級由市中心移至郊區,市中心跟許多我們聽過的大城市一樣,充斥著移民與中低下階層的游離人們,到後期中產階級又從郊區移回市中心,勞工階級被排擠到曼哈頓外圍行政區。

無力遷移的人,就持續待在紐約市中心與中產階級的生活並存。紐約同時可以看見兩個世界。無家者、吸毒者等在街頭上的人們,成為街頭文化的部分。

資本主義發展下,社會邊緣越擴越大,有一天這個邊緣成為社會中心時,我們還需要把一個一個移出街頭,住入有屋簷的住所嗎?

這個觀點可以有非常多的討論,但不能否認的是,自己沒有思考到,或許也是作為教育工作者須反省的一點,我所處的身份位階。

在街頭找到平衡

志君分享到,疫情期間CW都沒關門,每天穩定提供簡單餐食、咖啡給需要的人。在CW的每一天,一開窗就可以聞到化學大麻的味道,也曾遇過性騷擾或是聽聞暴力事件,他說到:「開門關門都是拉扯,開門要面對與無家者建立關係、不開門是避免人身傷害的恐懼」。當把自己放入街頭文化,要怎麼與外界建立關係、同時保有自己,是他一直找尋的事。

疫情下的無家者在街頭而很自在,大多是的市中心人們都WFH後,街頭成為他們的「天堂」,可以搬著床墊到他想要去的地方曬太陽、有空時三五好友一起把附近打掃乾淨,街道反而比沒有疫情前更乾淨。但當2020年5月,紐約即將解封前,警察開始驅趕,似乎是為了另一個世界的人要回來做準備。

志君接著分享到,紐約的街頭無家者從來沒有想跟制度互動,在制度之外,他們有自己的生活安全方式,維持著一種與主流社會的平衡。

在紐約東一街的生活,無論是工作者或是無家者,都在街頭上找到自己與這個社會的平衡方式,沒有什麼是絕對的對錯,但宰制主流社會的人們,卻會要求工作者與無家者配合主流制度,疫情讓主流稍微真空,但疫情後,工作者與無家者還是持續在主流夾縫中找生存空間,那是一種無法描述的「平衡」。

想想紐約、想想台灣

紐約第一手觀察,無法比擬台灣,台灣也有各地不同無家者議題的特殊性,我也不是專家,無法談論,只是聽完後再想想,當5月中政府明快宣布所有場館都關閉,大家叫好時,有誰在意到街頭上需要生存的人,可能因為這樣就無法繼續生存,現在回想格外揪心,但也感謝持續在街頭努力的團體們。

「確診命都沒了,哪來人權」,乍聽下很有道理,但決策者忽略了生存的起始點不同,持續用零和思維,全有跟全無,是無法深刻建立公民素養與風險社會。

後記:

聽完志君的行動大為讚嘆,雖然他一直說自己不擅長演講,但第一手觀察,沒什麼比真實故事更直接的。

也有夥伴跟我說,他好想知道怎麼設計成課程,我回應他,或許這樣聽完無法直接設計成課程,但我與放伴夥伴也一直認為,作為一位教育工作者,身體力行後才能真正轉譯貼近社會的內容到課堂上,老師先建立起公民素養,學生才有真正的素養,而不是只是說說。

有點嚴苛,但我是這樣看待放伴與自己所執行的一切,也希望一切都能記得原點。

謝謝共學的夥伴,也期待慢慢擴大放伴對台灣社會的影響力,慢慢走,比較快。

附上今天所有老師的提問內容:

1. 對於紐約街頭吸毒的議題很有感,可以多分享一些嗎?會造成這些原因,是資本主義導致的貧富差距,無法翻轉的命運?還是跟種族主義導致無法擺脫的身份有關?

2. 無家者的存在似乎是社會的必然現象特別是資本主義橫行的世代。有解方嗎?或者,需要解方嗎? 從人性尊嚴的角度我曾經以為無條件基本收入將是與資本主義共同運行卻能解放多數人真正讓人過著有尊嚴的生活但目前實驗無解。

3. 很好奇文章中提到「因為相信⼈與社群的⾃主與共⽣能⼒,因此CW沒有“立案慈善“,他的庇護與供餐從來不是政府認定的”合法“」請問合法與不合法的慈善組織,優缺點和差異性在哪裡呢?

4. 將遊民視為威脅,也會讓他們變成是一個要被解決的”問題”。 但是因為遊民文化,簡單來說似乎是資本主義運作的對立面 (累積財富 累積個人功績), 所以去接受遊民作為文化,要如何和資本主義的運作相並列。

5. 我有個好奇關於對這些無家者來說是否有人去了解過在他們的價值觀中,住處對它們來說是順位第幾的需求?甚至會不會它們擔心有住處自己就不能領受救濟物資的不安心等等?

6. 覺得遊民文化,所反應的是當代社會理性化,科層體制化,功績主義化後的無法進入者。所以想問問你怎麼看?是要引導他們進入制度?但若要制度去理解這樣的文化,可以怎麼做?

7. 志君的故事,讓我想到近期作家林立青透過他個人的參與和觀察,記錄了台北萬華區的狀況。 當中他提到了一些「芒草心」、「人生百味」等NGO組織,也有非正式的組織像在地店家「涼粉伯」的行動,想知道在志君的經驗中,是否有類似這樣的「夥伴」關係的組織或非正式組織? 你們之間會有怎樣的互動、連結呢? 在疫情中如何連結互助呢?

8. 女性社會工作者在街頭文化,面對無家者的互動上,在CW經驗中,會與男性社會工作者有什麼落差?因為志君文章中提到在半夜工作室聽到敲門都會害怕,而外頭無家者聽起來也是生理男性為主,所以才會好奇性別在街頭工作的經驗差異。

9. 很有趣 Andrew Yang在民主黨總統候選人競選時提出的自由紅利Freedom Dividend,在這次紐約市長民主黨初選,討論無家者議題時,竟然就消失了。好奇是他已經放棄這個主張,還是這個作法無法解放無家者。

10. 剛剛志君所提到的廢棄物,讓我想到Zigman Bauman的廢棄社會這樣的概念?每個人的某個階段,都會是相對於資本主義無生產力的多餘物。突然覺得這樣的這樣的連結是否比較容易。

11. 小小問題,美國買賣毒品是這麼普通的事嗎??合法嗎??

12. 志君認為無條件基本收入在臺灣的可行性高嗎?或者就你的經驗,您覺得哪個國家可行性比較高呢??

13. 志君,您經歷過希臘的難民和美國無家者的志工,從這次的疫情,我們會發現臺灣人民對於萬華有許多刻板印象,未來的臺灣或許會遭遇更多無家者和難民的議題,你覺得臺灣要有甚麼樣的角度來看待面對呢??未來的臺灣可以怎麼走??

14. 臺灣的無家者,多從事舉牌、跑陣頭來讓自己有收入,這波疫情導致無家者,從一個月收入幾千塊驟降到幾乎無收入狀態。不知道紐約的無家者,平常會從事那些工作,讓自己有收入?(剛剛聽分享,聽到是科技讓無家者失去工作)不知道這一波疫情,有沒有嚴重影響無家者的工作來源嗎?

15. 台灣這幾年的座椅,會加設隔間,避免無家者睡在上面。不知道紐約的公共設施,有沒有友善(或不友善)無家者的設計呢?

16. 剛才志君提到比較擔心族群的問題,好奇您以華人身分在美國擔任志工,會友種族歧視嗎??美國的無家者間,會因為族群而有社會地位的不同嗎??不同的無家者會相互歧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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